县里经济工作会开到一半儿，许淮趁着喝水的空档，偷瞄了一眼手机屏幕，调至静音状态的手机，没了声响，可是屏幕上显示的七个未接来电还是让他忍不住揉了揉太阳穴。

七个未接来电，都是外公打来的，想到那个老头，如今正坐在沙发上，气呼呼地瞪着屏幕，使劲儿摁拨号键，许淮又好笑又无奈。许淮叹口气，目光回到面前摊开的经济工作报告上，手机屏幕亮起来，无声地带来了第八个来电。

“喂，喂，外公，您别生气，我刚才开会呢！”散会了，许淮小跑着离开会场，第一时间拨通外公电话。这个老头儿，生起气来，后果是很严重的。

电话那头，外公哼了一声，没有说话。

许淮赔着笑，继续安抚，“您说说，啥事儿找我？这么着急？”

“哼”，外公冷哼一声，“八个电话都没敢接，你倒真是心里有鬼啊！”

许淮有点儿懵，这哪儿跟哪儿啊？

“开会有纪律要求，不允许……”许淮着急解释，老头儿这大帽子给扣的，多冤枉！

“小东西，你少绕我！”外公中气十足，火气也十足，“你说，家里送来那个东西怎么回事儿？”      

送东西？许淮眯眼想了想，实在没印象。自打去年发生了赶客事件，许淮是揣上一百个胆子，也不敢再给外公送家伙上门儿的。

许淮边想边走过会场前面的空坪，站到马路边上。刷着白漆的指示灯杆亮起了红灯，许淮站在原地，斑马线上，汽车依次开过，对面马路上，一株法国梧桐轻轻晃动着叶子，许淮想起来，去年，外公赶客，好像也是这个时候。

许淮去年初春走马上任，去自己老家永丰乡担任财政所长，永丰是县里农业经济最发达的乡镇，乡里的富硒稻米、茶叶、茶油是县里数一数二的优质农产品，尤其是茶油，在省里还获过大奖。外公没别的喜好，就 “馋”一口茶油。许淮记得，外公每次回乡祭祖，都会从原来的邻居或者朋友那儿买几斤茶油带回来，拌面过瘾。要说老头儿人缘好，回一次乡里，土鸡蛋、茶油、腊猪脚没少人送，可是老头儿不要，硬塞就生气。许淮有时候看到八十多岁的外公和人推推搡搡，只觉脸上挂不住，一瓶儿茶油三两百块钱，面红耳赤都不肯收下，许淮真担心他会犟到没朋友。

外公有原则，他说自己是买，不是拿，也不是收，没有货币支持，哪叫买？做会计出身的外公说起原则来，许淮自愧不如，谁叫老头儿犟呢，许淮也就随他去了。不过，乡亲送的不肯要，外孙孝敬的没道理拒绝吧。话说，外公很吃许淮这一套，许淮春送按摩椅，冬送泡脚盆，外公一一笑纳，出门儿散步遇到街坊邻居，恨不能天天跟人介绍外孙送了自己啥啥啥。于是，许淮有一天晚上，给外公送去一塑料壶的茶油，满满当当，整好三十斤。用送茶油给他的黄支书的话说，何止拌面，顿顿炒菜都够。

许淮把油壶挪进客厅，让给外公看，外公打开油壶，嗅嗅，脸上笑得起了褶子。

“小东西，懂我，这可比按摩泡脚得劲儿得多，”外公拍拍许淮肩膀，伸手在油壶边上蘸蘸，啧啧称香，“这老板家的茶油，像咱们永丰产的，闻着就地道，下回我给老伙计们推荐”。

许淮见外公高兴，知道路子对了，有点儿得意，“您还真神，都能闻出产地来，我就知道您喜欢，您别省，吃完我再给您送来，从明天开始，炒菜煲汤都用这个，”许淮弯腰，拍拍油壶，发出闷闷的声响。

“我给您搬厨房去，要我说啊，这永丰的茶油就是比别处好，难怪您爱吃，吃完了跟我说，黄支书年底还会安排的！”许淮跟外公拉着家常，猫腰伸胳膊，把油壶往厨房挪，没走两步，许淮停下，不解地抬头，油壶挪不动了。

外公伸脚抵在油壶前，一脸通红。许淮原本有点儿懵，看到外公的脸色，还有那一脸“恨铁不成钢”的表情，他立马就明白，自己这嘴碎得有点儿多了！

许淮狼狈地扶着油壶，新买的夹克上沾了油渍，他站在外公楼下，一脸灰败，外公把他连人带油壶都轰出来了。

许淮记得自己临出门的时候，打了个趔趄，嘀咕了一句，“来了就是客，您这是何必呀？我真不该碎嘴说那几句。”

外公愤愤回他，“你该庆幸，你碎嘴说了这几句。”铁门关上，差点撞倒油壶，许淮下意识去扶，夹克上的油渍就是那个时候沾上的。

许淮讨好不成，反赔上一件夹克。送茶油来的黄支书把皮卡车停在路口，等着许淮，看到许淮推着油壶，赶紧上前帮忙。

“这是咋搞的？这是咋搞的？老爷子不喜欢？”黄支书一迭声问许淮。

许淮没说话，他不知道该说什么，这个初春的傍晚，突然吹来一阵儿微凉的风，对面路灯亮着，莹白的光打在路灯旁一株梧桐上，梧桐树叶轻轻晃动。

黄支书站在油壶前，搓着手，有点儿慌，那神情，跟许淮被外公轰出来的时候像极了。

许淮突然对黄支书说了声“谢谢”，然后费力地抱起油壶，放到皮卡车后面的大斗厢里，黄支书赶紧伸手，不知道该就着手把油壶让进斗厢，还是该把油壶推向许淮的怀里，那一会儿，他的动作僵硬并且尴尬。

许淮干净利落地放下油壶，对黄支书挥挥手，“今天辛苦您了，茶油您带回去，村里之前申请的专项财政拨款，这个月应该就下来了。”

黄支书惊讶，脸上还有掩饰不住的喜色，不停点头，对着许淮连声道谢。

许淮拍拍他的肩膀，“这是我的工作职责，路上注意安全”。

黄支书的皮卡车消失在许淮的视线里，许淮沿着马路走了几十米，到达最近的一处斑马线旁。马路对面，绿灯亮起来，许淮敞开夹克，脚步轻快走上斑马线。

“呀，绿灯了，走啦！”身旁一对儿小年轻，快步走过许淮身旁，许淮的胳膊被轻轻碰了一下。

许淮一惊，从往事里回过神来，抬头看到对面的绿灯，赶紧走上斑马线。

去年的赶客事件发生以后，自己可再没从乡里给外公弄过土特产，准确点儿说，许淮自己，成了另一个外公，乡里送来的一针一线，不给钱不要，不是市场价不要，别说，这一年下来，许淮觉得自己走在永丰乡的地界上，脚步都是稳当当地，心里也说不出的踏实。外公赶客的一番苦心，他送走黄支书，站在马路上等绿灯亮起来的时候，已经明白了。故而，今天外公的话真让许淮一头雾水。

许淮到了外公家门口，大门敞开着，一个装得满满当当的塑料油壶放在门口，格外醒目，大门旁边儿， 站着一个年轻小伙儿，一脸通红，无奈地靠在楼道栏杆上。见到许淮站在门口，小伙子立马上前。

“你是许淮？手机尾号9678的那个？”小伙子热络地上前，从口袋里掏出一张条儿。

许淮点点头，对着油壶努努下巴，“这个，你送来的？怎么回事儿？”

“那就对了，”小伙子如释重负，自顾自说道，“这三十斤茶油，是我送来的，可这家的老爷子不肯收，你看，这几十斤搬上搬下，我这力气不白花了嘛！再说了，我还有好几个订单要送，你给解释解释吧！”

又是茶油，又是三十斤，许淮还没开口解释，已觉太阳穴突突地疼起来。

“我没……”许淮摆手正要否认，突然，脑子里“叮”地一声响，上个月，好像……许淮眼睛一亮， “这茶油，是不是暖春战疫的那个活动，下的订单？”

小伙子举起手中的条儿，看看，又凑到油壶旁看上面的贴纸，点点头。

那就对了，许淮想起来，上个月，县里开展暖春战疫活动，运用电商模式，在线上预售各乡镇因疫情原因无法对外销售的农产品，帮助农民积极复工复产，许淮看到后立即下了单，这段儿时间工作忙，把这茬儿忘得一干二净了。

许淮心中一喜，接过小伙子手中的条儿签收，对着门内亮嗓子喊起来，“外公，这是我给你买的茶油，暖春战疫助农买的，不信你来看。”许淮边说，边推着油壶进门。

小伙子拿着条儿，吹着口哨连跑带跳下楼。

许淮的油壶刚推进门，外公就过来了，脚抵着油壶，许淮会意，将手中签收的单子递给外公，收回胳膊，站直腰杆。

外公推推鼻梁上的老花镜，接过单子看看，又弯腰对着油壶上暖春战疫的标志看了半晌，直起腰，得了便宜还卖乖地瞄一眼许淮，“我想着，你个小东西，要是还不长进，就别进我的门！”

“我可不敢，被您赶怕了！”许淮推着油壶，跟在外公身后挪到厨房，外公早收拾了一块空地儿，大小方正正好能摆下油壶。

“我量你也不会没出息，”外公看着许淮把油壶挪进厨房，摆得周正，“可我还是要问明白，问得咱俩都明明白白！”外公一脸神气，背着手离开厨房。

许淮直起身，拍拍手，低头笑笑，“对，都得明明白白！”

窗外，一阵清风拂过，梧桐叶子又晃动起来。（市住房公积金管理中心  谭晶晶）