父亲：

你好！

这么多年了，一直好想给你写封家书，但一直难以提笔。每每忆及于你，总觉得那么亲近，又那么遥远；那么幸福，却更痛苦。就这样在回忆与忘却中过去了许多年，时至今日才写就，不知你能不能收到，可我真的好希望你能够收到。

像上个世纪很多普通中国人一样，你的家世寒卑，身世很苦。民国时期，爷爷小时候家里瓦灶绳床，桑户蓬枢，饔飧不继，孤苦无依，日子过得十分窘迫。初长成人，爷爷倒插门到新化县余庆奶奶家。奶奶本是个哑巴，陪嫁却有一头耕牛和一间山坡上的小木架子屋。奶奶生下你和姑姑之后，为生计所迫，爷爷走上了当时贫苦人家通常的出外谋生的道路：天蒙蒙亮，在昏暗的煤油灯下，收掇一下极其简单的行李，吃了极其粗糙的早餐，“吱呀”一声打开沉重的木门，跟奶奶比划了好一阵，随后，沿着崎岖蜿蜒的小山路入资江，进洞庭，溯长江，去湖北汉口跑船帮。一年又一年，这样早晨的告别情景重复了一次又一次，奶奶年初在小木屋门口目送，年底在小木屋门口盼归。可是有一年，爷爷一去不复返，再也没能回来......2015年清明，我来到资江畔的长田垄村，第一次给爷爷扫墓。爷爷静静地躺在一个山坡上，四周竹树阴翳，重岩迭嶂，山色青青，山高水长。一个未曾谋过面的宗亲打电话给母亲，希望我们全家能去这个地方祭拜一下爷爷，说她年事已高，身体也不太好，再不去可能连墓地都找不到了。她是至今健在的唯一的见证了爷爷葬礼并知道爷爷墓地的人。“文革”期间破旧立新的时候，清明到来，她利用在山坡上割草的机会，偷偷地把香纸香烛等祭品放在斜跨肩上的匾篮中，上面再盖上牛草，等四周无人的时候，再拿出这些东西静静祭奠。此后一年年清明，一次次，她都要往这个土堆上焚化几张纸，点上几根香，说上几句暖心祝福的话。亲情无价，她是我们全家的大恩人啊！1972年，余庆附近修建柘溪水库。父亲你携老扶幼，背井离乡，坐火车从新化到长沙，顺湘江而下，进洞庭，沿澧水抵达常德西湖农场，又一次开始白手起家。由于种种原因，父亲你没能给爷爷扫过墓。慎终追远，细想过往，想起爷爷这么多年都没有自己至亲的人来看看他，门衰祚薄，身后零落如此，孤单如此，不禁潸然泪面。

早初的移民生活是非常艰难的，一家八口人都挤在一间房里。所谓房子，其实就是军垦农场时期部队留下来的营房，用芦苇扎成排，涂上湖泥，分割成许多间，分给老百姓。任何一间房子的一点点声响，其他房子都能听见。一间房子的一点点灯光，都能穿透苇蔑，另一间房间都会有光明。那时是集体生产，父亲，你为了多记工分，总是起早贪黑，风里来，雨里去，片刻不停，辛勤劳作，工分就是全家人的收入和口粮啊！母亲在村小学教书，帮不上多少忙，父亲，你总是默默的忍受一切劳苦，腰身渐渐佝偻，却从无怨言。你有喝米酒的习惯，散工回家，你喝上一小口，就觉得一天的劳累疲惫烟消云散了。后来，家里口粮紧张，你的这个习惯也不得不中断了。偶尔，你会走到那个古老的小米缸旁，很小心地探下手去，抓起一小把米，在手里反复摩挲，最后又把它们慢慢地洒落到米缸中去，口中喃喃：米太少了！父亲，你是酿酒的好手，可你深知这点米是几个孩子的仅有口粮啊！你怎么舍得拿去酿酒呢。母亲多次跟我描述这些，总是声泪俱下。父亲，你让我知道了什么叫坚韧，什么叫慈爱。

父亲，你当时是生产队干部。母亲说，计划经济时代，物资十分紧俏，你完全可以多领取一些粮票、布票、肉票，糖票。你完全可以从集体仓库带东西给家里。你完全可以在有时候给家里多记点工分。你都没有这样做。你总是尽量给队里那些劳动力少劳动力弱的家庭多的关怀。有的人说，你的性子很执拗，可我认为，这是一种出自本心的“致良知”，源自初心的“我心光明”，发乎天然的“心即理”，一种无需任何法律法规去规定，无需任何政府部门去约束，无需任何人去监督去提醒的慎独，天知，地知，你知，我知，这在任何时代任何社会都显得至为珍贵。

双抢季节，生产队打回来的粮食白天晾晒，然后要及时扬谷，去除杂屑，防止谷子发芽霉变，以利统购统销。那时候湖区供电很不正常，常常要等到半夜，来电了，父亲，你匆匆穿上衣服，吆五喝六，带着白天劳作的疲惫和憔悴，带着满眼的血丝，带领一些人到宽大的谷坪上扬谷。我常常跟你的脚。当扬谷机电闸合上，在高高的路灯照耀下，仰起头看一道道美丽的金黄弧线飘向浩瀚的星空，重一点的稻谷落在近处，逐渐堆成谷堆，轻一点的碎屑落在远处，逐渐铺成长条形细绒细绒的地毯，我就在上面走来走去，直到天亮。童年的回忆中，这应该是最美丽的劳动风景，父亲，你让我知道什么叫担当。

父亲，当时家中经济拮据，你怎么不求助于亲戚呢？奶奶的姐妹及子女在长沙、武汉、西安，条件都好，有些还是厅级高官。有些人会想，当时社会人事制度和管理没有现在规范健全，借此谋职不是不可以尝试啊！后来，母亲说你有一种农民极其朴素的尊严，裙带风的认识高度你没有，可你总觉得这样不好，可能觉得奶奶是个哑巴，可能觉得家境不好，你从未向亲戚提出过任何要求，也很少走动，亲戚也就越来越疏远了。母亲说你很固执，一个领导的亲戚在生产队，希望你方便的时候给他多记点工分，你总是没有答应，你说这样子不好做人，不好开展队里工作，不好向队里的老百姓交代。多么朴素的正直，上交不谄，下交不渎。

父亲，你是一位稼穑的好把式。村里的人，现在碰到我都时常谈论你，印证了这一点。集体生产如此，联产承包也是如此。你种过的田地，了无杂草，土颗粒就像筛子筛过一样，墒好，地肥，收成多。1980年春夏之交一个夜晚，电闪雷鸣，风雨交加，你想起菜地里白天耕耘过的辣椒、茄子，担心被风雨吹倒了，跑去扶一扶，手不幸触中了木电杆上坠下的高压电线……村里人找了你一夜，第二天在菜地里看见了你。你的眼神那么清晰地告诉我，弥留之际，你对我们是多么依恋！对美好生活是多么渴望！你的手烧了一个黑洞，那么大，那么大，我是那么地惶恐，世上好物不坚牢，彩云易散琉璃碎，这一幕成了我刻骨铭心的梦魇。生亦勤劳，死亦勤劳，悠悠苍天，此何人哉！

父亲，若你在天有灵，心灵感应有道，我不得不告诉你，2015年7月一天，四妹因情感创伤，婚姻不幸，永远离开了她那不到七岁的幼子和我们，走得那样决绝，那样惨烈！我偶尔下意识地拨打她的手机号码，再也无人接听，世间再没有她。 

镌刻好 每道眉间心上

画间透过思量

沾染了 墨色淌

千家文 都泛黄

夜静谧 窗纱微微亮

拂袖起舞于梦中徘徊

相思蔓上心扉

她眷恋 梨花泪

静画红妆等谁归

空留伊人徐徐憔悴

啊 胭脂香味

卷珠帘 是为谁

啊 不见高轩

夜月明 此时难为情

细雨落入初春的清晨

悄悄唤醒枝芽

听微风 耳畔响

叹流水兮落花殇

谁在烟云处琴声长

父亲，你离去时，四妹还在襁褓中，嗷嗷待哺。四妹离去时，母亲白发人送黑发人。我坚持要把四妹的窀穸置于你的身边，让她在另一个世界也能感受到她从未得到过的父爱，我执着地认为你在另一个世界里一定能做得到。可她还有一个留世的小儿子，在陌生的城市里茕茕孑立，妈妈走了，了无寄托，情何以堪！关山万里，小妹，你还记得回家的路吗？十年生死两茫茫，不思量，自难忘，千里孤坟，无处话凄凉。父亲，你一定要照顾好小妹哟！

有一件我终生引以为憾的事情，父亲，那就是你一辈子都没有给我们留下一张照片，你对于我是那么清晰，又是那么模糊，只能从亲人或别人的描述中去三维想象3D你的容貌。你曾经被评为劳动模范，在大姐小时候玩得好的朋友邹喜玉家曾有一张劳模的集体合影。后来这户人家搬家，你留在世间这张唯一的照片都永久地消失了。即便如此，我唯愿你还了药师佛第二大愿：来世得菩提时，身如琉璃，内外明彻，净无瑕秽，光明广大，功德巍巍，身善安住，焰网庄严过于日月。我对你的缅怀和思念永生不变，你让我知道生活的不易，幸福来之不易，你让我懂得生活，理解生活，热爱生活，你的坚韧，你的慎独，你的担当，你的正直，你的勤劳是留给我最为宝贵的精神财富，是留给我最弥足珍贵的传家宝，永远激励着我。世路无穷，世情无限，世事无常，我会用自己的方式，在人生的道路上坚定地前行。

致礼！

永远怀念你的：卫东

2018年6月10日

(西湖管理区第一中学   肖卫东)